美国《军事时报》网站前天刊登了一篇跟踪去年红海误击事件的报道，美国海军学院也发表了相关文章，揭露了更多未公开的细节。
本月公布的一份美国海军司令部调查报告（长达152页，但完整版没有公开）指出，一系列快速的失误以及长期以来仓促的训练和故障的设备导致了这一令人尴尬且代价高昂的错误。
事发前的态势
“杜鲁门”号在误伤事件发生前10天抵达红海，加入到当时局势已高度紧张的战区。正如调查人员所说，该战区在2023年10月7日哈马斯袭击以色列后，局势变得“高度动态且瞬息万变”。根据调查中公布的一张图表显示，自那以后，胡塞武装已试图与美国海军舰艇交战200多次。“葛底斯堡”号于四天后的12月18日驶入红海，在此之前由“斯托特”号驱逐舰（1994年8月服役的伯克级5号舰）代理防空指挥舰角色。
> 这艘经常被拿来当作舰况糟糕典型的就是“斯托特”号，摄于2020年
> 今年4月4日的“斯托特”号，仍然没什么改观
调查发现，在误击事件发生前的数周内，“杜鲁门”号打击群所属各舰的关键系统持续出现故障。连接舰艇和战斗机的Link-16数据链性能“明显下降”，并频繁中断。同样，敌我识别系统（IFF）也出现了一系列“故障”，无法正常工作，但打击群基本上没有对此进行处理。
> 提康德罗加级主桅顶部环形的天线列阵就是AN/UPX-29敌我识别系统
虽然“葛底斯堡”号和“杜鲁门”号一同部署，但它们近60%的航行时间都是分开的，事发前45天里只有15%的时间（45天中的7天）在一起行动。而且，它们接受的联合训练也让一些人感到不满。
> 2025年1月13日航行在红海上的“杜鲁门”号、“葛底斯堡”号（右）和“贾森·邓汉”号（左）
在部署初期，原计划进行为期10天的编队航行，以便作战指挥官们可以一起训练，但由于美国东海岸的舰队油轮短缺，集中航行时间缩减为2天。一位打击群官员表示：“我们根本没有机会从整合过程中吸取经验教训。……我本希望打击群的航行时间能超过2天。我们根本没有机会说‘这行不通……我们试试别的办法’。我们只能说，‘完了，完了’，然后继续下一个任务。之后我们又不得不着手处理其他事情。”
调查人员发现，“葛底斯堡”号上的舰员在远距离作战时有时会与打击群的其它成员失去联系，并且没有参加12月21日首次防御打击任务之前的计划会议。报告指出：“在“葛底斯堡”号上，打击计划和相关的防空计划都没有得到很好的理解。作战信息中心值班组的许多成员都不了解行动的时间安排、部队出发和返回的计划，以及潜在的威胁应对措施。”此外，一些用于识别友军飞机的系统要么被关闭，要么无法正常工作。在12月21日开始的首轮大规模打击任务之前，许多此类故障并未上报给航母上的打击群指挥部。
当夜的战场情况
事件发生在祖鲁时间（Zulu Time - 世界标准时的军用叫法）2024年12月21日午夜之前，位于东三区的红海则是凌晨3点前。
> 时区图上的东三区
当晚的打击群作战计划制定过程中出现了混乱，航母舰载机联队的防空简报并未得到防空指挥官的完全批准，也未分发给所有相关单位。计划中的空袭行动于下午5点左右展开，“杜鲁门”号上的大批F/A-18E/F飞入也门打击胡塞武装地面目标，同时“葛底斯堡”号和3艘伯克级以及一小队承担DCA（Defensive Counter-Air - 对空防御）任务的F/A-18E/F在航母附近执行防御作战。但Link-16数据链路从下午6点到晚上9点出现故障。
报告称：“打击行动开始后不久，胡塞武装就做出了比预期更早的反应，导致可用的防空火力网被广泛用于打击空中威胁。”胡塞武装连续数小时发射反舰无人机和单向攻击无人机，美国航母打击群“奋力”抵挡这些威胁（剧本好像拿反了吧）！
在航母上，打击群司令命令一些完成对地攻击任务返航的F/A-18E/F加入护航的战斗机群。“在4个小时内，DCA总共执行了14次不同的飞行任务，共涉及11架飞机，而原计划的DCA战斗机只执行了6次飞行任务。”
“葛底斯堡”号舰长霍奇斯告诉调查人员，他对超级大黄蜂被重新分配感到“惊讶”，甚至向上级汇报表达了担忧。飞机在完成夜间任务返回母舰的过程中，一些通讯没有得到回应。“葛底斯堡”号的观察员认为所有友军飞机都已回收。10点40分，“葛底斯堡”报告称该区域已清除敌方踪迹。
在接下来的40分钟里，舰队防空单位接到了“相互矛盾的命令”，并继续保持打击群上空的空中巡逻。在“杜鲁门”号上，指挥也门空袭的打击作战指挥官命令回收剩余的DCA战斗机。调查显示，整个打击群并未理解这一命令。
当战斗机返回航母时，巡洋舰作战信息中心的两个关键岗位刚刚完成换班，水兵们正在准备迎接直升机在飞行甲板上的降落，这将缩小AN/SPY-1雷达的空中搜索覆盖范围。与此同时，据被击落飞行员的另一份报告显示，空中值班的E-2D预警机发生故障，将任务移交给了其中一艘驱逐舰。
> 提康德罗加级的CIC作战信息中心
新上岗的CIC操作人员不知道剩余的DCA战斗机在哪里，也不知道“葛底斯堡”号的敌我识别系统已经发生故障。对他们来说，这些战斗机在屏幕上显示为“未知”目标，认为它们是敌方的反舰巡航导弹。据报道，“葛底斯堡"号舰长在没有通过其它方式进行核实的情况下，指示他的舰员发射舰对空导弹。
> 上图是事发前一日中午当地时间11点航母打击群的位置，“葛底斯堡”号航行在“杜鲁门”号右侧（靠近也门一侧）1海里处，两舰正向西南航行，红色扇区是标准-6的射程，浅蓝色扇区是F/A-18F的作战半径
半夜世界标准时11:25-11:26， “葛底斯堡”号分别向107号机和112号机发射了一枚标准-2。前者当时担任空中加油机给归航的机群加油，后者很可能是受油机之一。107号机的飞行员在被命中前弹射逃生，112号机经过大幅度机动躲过来袭导弹，还有第3架超级大黄蜂也被宙斯盾雷达锁定，但巡洋舰没有再开火。
> 2014年9月23日，“菲律宾海”号巡洋舰在红海发射战斧巡航导弹打击ISIS目标的场景
根据调查，杜鲁门号打击群第一次意识到情况严重不对劲是也在11:25，即第一枚导弹升空的同时。当时打击群军法署（JAG）观察到之前被错误地认定为一枚胡塞反舰巡航导弹的物体上出现了“蓝色轨迹”。 然后，无线电里传来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停止向我们开火。”（很奇怪为什么最先发现问题的是军法部门，除非JAG还有别的缩写，我没查到）。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有关可能发生友军误伤事件的消息迅速传播开来，但各级指挥员并未下达任何命令。从11:25接到交战报告开始，作战中心的当值指挥官（Battle Watch Captain）在近五分钟的时间里既没有取消交战，也没有指示停止射击。
调查发现，被击落的107号机飞行员和武控官在导弹发射时正在监视“葛底斯堡”号，起初以为该舰的目标是他们也在搜寻的单向攻击无人机，感到很困惑。当看到标准-2导弹到达最高点并改变航向朝他们飞来时，才意识到自己成为了攻击目标。
> 我在今年航展上拍的EA-18G
“你看到这个了吗？”飞行员问武控官。
“是的，我正在观察，”武控官回答道。
随后，飞行员问他“是否想弹射出去”，暗示他要弹射出飞机。
“我当时脑海里会闪过我的一生，然后意识到我们别无选择……我只会拉动弹射把手，不会通过通讯或其他方式说要弹射，”飞行员后来告诉调查人员。
在今年早些时候由第三方发布到社交媒体并在调查中重新引用的与中队队友分享的叙述中，呼号为“Fig”的飞行员回忆了弹射过程： “那是我经历过的最剧烈的五秒钟，座舱盖瞬间消失，我记得看到座舱盖的弓形部分消失在我的视线下方，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我的胳膊和腿胡乱挥舞着，我没有说‘弹射’或者在（机舱通讯系统）上说任何指令，只是用力拉了一下。我感觉到了降落伞打开时的冲击力，就在我抬头看到降落伞完全打开的那一刻，我听到了一声巨响，我判断那是导弹引信爆炸的声音，一声巨响，‘砰’的一声。”
> 2010年加拿大皇家空军的一架CF-18在航展上弹射的场景
在第二架112号超级大黄蜂上，飞行员和武控官看到了导弹爆炸，这表明第一架飞机已被击中。他们没有立即弹射，而是开始进行规避机动，并打开加力加速。当他们看到导弹继续追踪他们时，飞行员告诉武控他认为需要弹射。但他们稍作等待，看到导弹上的火箭发动机逐渐熄灭。他们说导弹从飞机后方一到两个机身的位置（约30米外）掠过（标准-2的近炸引信作用范围为15米，因此没有引爆战斗部）。
调查发现，“（第二架战斗机的）飞行员和武控官都注意到，导弹飞过时飞机发生了震动，并看到导弹在水中爆炸。”调查人员发现，“机组人员感到不满的是，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来纠正此类事件再次发生的情况，而且似乎缺乏问责机制。”
调查结论
由第2航母打击群（“艾森豪威尔”号打击群）司令哈基姆扎德海军少将监督的一项调查得出结论：“（“葛底斯堡”号舰长）的态势感知能力较差，他的（指挥信息中心）团队无法帮助他恢复态势感知能力。” 为了强调此次事件对海军的警示意义，哈基姆扎德建议将报告提供给数十个海军单位和司令部，以便他们能够据此改进政策和做法。
“葛底斯堡”号舰长霍奇斯上校已于2025年1月被解除职务，调往岸上担任大西洋水面舰艇司令部负责战备和评估的助理参谋长；海军官员拒绝透露他们还采取了哪些其它问责措施。
> 2024年4月11日，“葛底斯堡”号访问芬兰时在舰上举行招待会，中间的就是舰长霍奇斯上校，左边是美驻芬兰大使馆临时代办，右边是芬兰海军海上作战中心主任
霍奇斯是安纳波利斯海校1997级毕业生，海军核动力学习毕业，担任过参联会参谋培训军官、“格雷夫利”号驱逐舰副舰长和舰长、“艾森豪威尔”号反应堆军官，从2023年2月起出任“葛底斯堡”号舰长。
该舰于1991年6月服役，2015年9月入坞进行SLEP延寿改装（提康德罗加级中的第一艘），升级了雷达和宙斯盾作战系统，展开了广泛的现代化改装和舰体修补，直到8年后的2023年2月才重新下水，耗资超过2亿美元。
> 2011年5月22日，“葛底斯堡”号在大西洋的恶劣海况中艰难航行，当时配属“布什”号打击群
虽然事故原因已基本明确，但公开发布的版本中却删去了调查的许多结论，包括追责措施。海军将如何防止未来发生类似规模的海上事故，目前仍存在一定程度的不确定性。
“此次事件为海军提供了一个反思的机会，以提升我们整个作战体系的作战效能，”美国海军欧洲和非洲司令部司令威科夫中将在签署调查报告时表示。“作为舰队司令，在考虑物资战备和打击群在当前作战环境下的作战能力时，我未能有效评估“杜鲁门”号打击群所累积的总体风险。准确的评估本应促使我采取质疑的态度，并为他们的行动提供更有效的后援支持。”一位海军高级官员告诉记者：“自该事件发生以来，我们已投入超过5500万美元来纠正宙斯盾武器系统的缺陷。
总结一下美国海军在这次误击事件中掉下的链子：
· 因为舰队油船紧缺，巡洋舰和航母打击群合练时间仅为计划的1/5
· 打击群内的Link-16数据链和敌我识别系统频繁故障（包括刚刚完成现代化改装2年的“葛底斯堡”号）且得不到有效修复，带病作战
· “葛底斯堡”号和打击群联络不畅，不了解舰队行动安排
· 舰载机联队和打击群防空指挥部门协调不力，指挥混乱，通信不畅
· 舰队对胡塞武装的反应估计不足，在中东打了几年仍然轻视对手
·“葛底斯堡”号对战场态势掌握不充分，CIC工作人员接班后对空情茫然无知（空管、发电等行业交接班都有严格的规定，不用说巡洋舰了），也可能交班的舰员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 E-2D发生故障改由驱逐舰提供预警
·“葛底斯堡”号舰长在空情不明的情况下草率决定开火
· 航母打击群值班指挥员对战场态势感知、决策缓慢，失去控制力；打击群司令对舰队出现的各类故障处理不力，负有领导责任
· 美国海军欧洲和非洲司令部司令对作战部队的战备情况缺乏了解，风险控制不力
· 平时总是说防空作战环环相扣，有一环出问题就会导致严重后果，但美国海军这次是几乎所有链子都掉了，唯一没掉链子的是那枚准确击中F/A-18F 107号机的标准-2！
这还只是后半夜面对胡塞武装几枚导弹和无人机稀稀拉拉的打击，就已经手足无措到这种地步，面对东大的反舰体系可如何是好？（参见从九三阅兵看现代战争体系（5）- 联合对海打击体系）
借用红楼梦的一句名言“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