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一场静默的清除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两千多年前,陈胜于大泽乡揭竿而起,以这一诘问刺穿世袭特权的合法性外衣。它不只是对命运的挑战,更是对权力可被夺取、地位可被重构的信念宣言。
然而,在当代美国,这种挑战等级秩序的精神并未如星火燎原,反而被系统性地消解、内化,甚至转化为一种自我否定:“我不配成功。”
执行这场静默清除的,并非暴君或军队,而是一套被新自由主义高度神话化的市场逻辑——人们习惯称之为“无形的手”。但必须澄清:这并非亚当·斯密笔下那个偶然提及、意在说明国内投资偏好的修辞隐喻,而是20世纪后期以来被政治经济权力精心建构并广泛传播的意识形态装置。它披着“中立”“自然”“理性”的外衣,实则成为一台高效、合法、无人担责的社会筛选机器。
更吊诡的是,这套机制还搭配了一套精妙的身份分类术——将人按种族、性别、性取向、移民状态、宗教信仰、教育背景乃至饮食偏好,切割成无数互不相通的“格子”,如同一锅沸腾却永不交融的火锅九宫格。你在哪一格,决定了你能看见谁、同情谁、与谁结盟——唯独不能看见那个共同的压迫者。
于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集体质问,在美利坚的土地上,尚未出口,便已窒息于标签的迷雾之中。
一、“无形之手”如何成为社会清除机制?
亚当·斯密从未主张将医疗、教育、住房等基本生存要素完全交由市场定价。他明确指出,国家有责任提供公共教育与基础设施。然而,在新自由主义主导下的美国,市场逻辑被极端泛化:
生存要素全面商品化:医疗、教育、住房、养老不再被视为基本权利,而成为可买卖的商品,价格由资本回报率而非人的尊严决定。风险彻底个人化:政府大幅退出社会保障领域,失业、疾病、意外等冲击全部由个体承担。资本优先于生命:企业可无理由裁员,银行可依合同收回房屋,保险公司可凭条款拒赔——一切“合法”,却无人问“合理”。
于是,“无形之手”不再是斯密设想中偶然促进公益的副产品,而演变为一套自动清算机制:
你付不起400美元急诊费?信用评分崩塌。
你失业三个月?房东启动驱逐程序。
你学生贷款逾期?终身背债,连退税都被扣押。
这一切都“按规则运行”——没有刽子手,只有合同;没有暴政,只有算法。
“斩杀线”的本质,正是系统设计成:不主动杀人,但确保你一旦失足,就再无翻身可能。
二、三重枷锁:债务、叙事与“火锅九宫格”
最高效的统治,不是让人恐惧,而是让人自愿接受自己的失败。美国通过三重机制,将结构性压迫转化为个人道德缺陷:
1. “机会平等”神话的深度内化
从公立学校到主流媒体,美国人被反复灌输:“这里人人有机会,成功只取决于努力。”
于是:
富人成功 = 聪明、勤奋、有远见;
穷人失败 = 懒惰、愚蠢、不负责任。
这一叙事巧妙掩盖了起点不平等(家庭财富代际传递、学区隔离、社会资本差异)与规则不公(资本利得税率低于劳动所得税、工会遭系统性削弱、最低工资四十年停滞)。
结果:一个被裁员的工人不会质问“为何CEO拿千万奖金而我连医保都没有?”,而是自责:“我是不是技能不够?是不是不够拼?”
→ 反抗的对象从制度转向了自己。
2. 债务作为精神与时间的双重枷锁
美国人均债务超9万美元。学生贷、车贷、信用卡、医疗账单……普通人一生都在还债。
债务不仅是经济负担,更是心理驯化工具:
它迫使你长期服从低薪工作纪律;它让你不敢辞职、不敢抗议、不敢冒险;
它制造“只要我还清债务,就能翻身”的幻觉——尽管系统设计让你永远还不清。
这种“希望的幻觉”比绝望更有效,因为它让你主动配合自己的剥削。
3. 身份政治的“火锅九宫格”:分化而非团结
如果说前两重枷锁锁住了个体的身体与心灵,第三重则直接瓦解了集体的可能性。
美国的制度与文化工业,极其娴熟地利用身份标签——黑人、拉丁裔、亚裔、白人女性、跨性别者、LGBTQ+、穆斯林、无证移民、福音派基督徒……将社会切割成无数个“格子”。每个格子都有专属的苦难叙事、专属的媒体代表、专属的政治诉求。
表面看,这是“多元包容”;实则,这是精准分而治之。
黑人工人与白人工人本可因同受资本剥削而联合,却被“种族特权”话语隔开;
女性劳工与男性劳工本可共争同工同酬,却被“性别对立”议题转移焦点;
移民群体内部又因国籍、语言、宗教进一步分裂。
整个社会如同一锅火锅九宫格:红油、清汤、菌汤、番茄、麻酱……各自沸腾,香气四溢,却永不交融。你只能在自己的格子里煮自己的命运,看不见隔壁格子里的人也在被同一双筷子夹走肉片。
于是,人们争论“谁更边缘”“谁更受害”,而不是追问:“谁在掌控这口锅?谁在分配格子?谁在收我们的汤底钱?”
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为何在美国难产?
这句话的核心,是权力非天生、可被夺取的信念。它需要两个前提:
对结构性不公的清醒认知;
对集体行动改变命运的信心。
但在当代美国,这两点被系统性摧毁:
认知层面:你被教导“失败是我的问题”;
行动层面:你被债务、工时、地理隔离与法律限制困住,无力组织;
文化层面:个人主义被神圣化,“团结”被视为软弱或激进;
身份层面:你被塞进某个“格子”,只被允许为本格子的利益发声。
于是出现一种吊诡现象:
最需要变革的人,最相信现状合理;
最被剥削的群体,最反对“再分配”;
最接近“斩杀线”的人,最激烈地捍卫“自由市场”。
这正是这套机制最成功之处——它让被收割者亲手签下自己的“同意书”,并在签名处写道:“我自愿。”
需指出的是,美国并非从未有过“王侯将相”式的精神。19世纪的劳工运动、20世纪的民权斗争、2011年的“占领华尔街”,皆是对等级秩序的挑战。但这些反抗或被镇压,或被收编,或因“火锅九宫格”的切割而难以形成跨身份的阶级联盟。
不是人民不想反抗,而是系统让反抗变得极其昂贵、孤立且“政治不正确”。
结语:斩杀线之下,无声的大多数
在美国,“无形之手”早已不是经济学隐喻,而是一套精密的社会清除机制。
它用市场之名,行淘汰之实;以自由为旗,筑牢笼之墙;再以身份为栅,将笼中之人分格圈养。
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所以难以生根,不是因为美国人缺乏勇气,而是因为整个制度—文化复合体让他们从未意识到:自己的苦难并非个人失败,而是系统设计的结果。
他们不是被枪指着头跪下,而是被一套温柔而坚定的逻辑说服:
“你穷,是因为你不够好;
你失败,是因为你不够努力;
你被抛弃,是因为你本就不该留下。”
于是,斩杀线静静运行,无人呐喊,无人反抗——因为每个人都以为,那是自己画下的终点。
但历史告诉我们:所有看似自然的秩序,都是人为建构的;所有被内化的失败,都曾是被强加的命运。或许,真正的“无形之手”,从来不是市场的那只,而是我们尚未握紧的、属于多数人的那只——那只敢于打破格子、跨过汤底、共同掀翻整口锅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