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在美国新泽西州纽瓦克自由国际机场，方平经历了一段“难忘的人生体验”。他是清华大学理工科专业的博士生，应普林斯顿大学一名教授邀请，到美国进行为期半年的学术交流访问。
晚上10点多到达机场后，美国海关查看了他的护照和DS-2019（美国国务院授权机构发放给国际学者或研究人员，用于申请J-1签证和参加美国交流项目的表格），告知他需要“recheck（海关二次审查）”。
后来，3名海关人员对他进行了长达数小时的盘问。凌晨，一位工作人员告诉他“你今天不能进入美国”。随后，他被带到了机场的临时安置场所，和非法移民一起待了一晚，第二天被遣返回中国。
方平的经历是近几个月美国对国际学生加强审查的一个缩影。11月，美国国际教育协会（IIE）发布的调查报告显示，受美国政府签证政策影响，今年秋季美国高校的国际新生人数同比减少17％，是新冠疫情以来的最大降幅。
与此同时，根据欧美同学会（中国留学人员联谊会）与全球化智库（CCG）联合撰写的《中国留学发展报告（2024—2025）》，从全球范围看，国际学生规模持续扩大，呈现出留学目的地和专业多元化的发展趋势。
“以美国、英国为代表的高收入国家仍是国际留学生最主要的目的地，但北欧、东南亚、中东国家也在凭借其独特优势吸引更多的学生。”CCG副主任兼研究总监、高级研究员郑金连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国际教育版图逐渐呈现“传统中心+新兴区域”的双轨扩张特征。
变局之下，留学生的下一站是哪里？
赴美风波
在海关盘问中，方平被要求介绍研究课题及其应用，他回答对方，主要用于石油开采、土壤修复等常规工业场景。但因为方平要访问的是机械与航天航空工程系，“他们质疑，我要访问的普林斯顿大学课题组研究方向跟航天航空、国防军事有没有关系；如果没有关系，为什么我会访问一个机械与航天航空工程系的学者”。事实上，他访问的教授从事的研究属于工程力学范畴，与国防安全相关的敏感应用并无关系。
最后，美国海关认为，他“所携带的简历不够详细”，让他回国重新提交签证申请，并签署了“自愿离境协议”（此外还包括“拒绝入境通知”和“撤销签证通知”）。而当方平返回中国，再次申请签证时，美国大使馆拒签了。
方平的专业属于STEM（即科学、技术、工程、数学）领域，该领域一直是美国吸引国际学生的重要专业方向。据IIE与美国国务院联合发布的Open Doors 2025 Report（即《2025门户开放报告》），选择STEM专业的国际留学生占比达57％。
不过，早在2017年12月，白宫公布的国家安全战略就提出，“我们承认吸收最高端的技术人才对于美国是至关重要的，但为了确保我们的知识产权不被转让给我们的竞争对手，我们将考虑对来自指定国家的外国STEM学生进行限制”。STEM领域之所以被重视，是因为其包含“敏感专业”和“关键领域”，与国家安全、技术领先优势或重大经济利益相关，如人工智能、网络安全等计算机与信息技术类，航空航天工程、核工程等工程类，以及生物与化学类等专业。
方平的经历并非孤例。当地时间12月9日，美国国务院表示，自1月以来，已撤销8.5万份各类签证，其中超过8000份是学生签证，被吊销数量比上一年翻了一倍。
美国厚仁教育创始人、美国国际教育协会（NAFSA）中国专委会副主席陈航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当前，针对海外留学生群体，美国签证、海关等审查变严已成为事实。
除了STEM专业的学生，今年5月下旬，美国政府以维护国家安全的名义限制哈佛大学国际学生签证，暂停在哈佛大学学习或参加交流项目的外国公民入境。虽然这项限制在6月6日被推翻，但对留学生群体的审查却并未停止。
6月18日，美国国务院发言人办公室发布《对签证申请者扩大审查的公告》，表示将对所有F、M和J类非移民学生与交流访问学者申请人进行全面和彻底的审查，包括其在网络上的足迹。所有F、M和J类非移民签证申请人都将被要求把他们所有社交媒体账户的隐私设置设定为“公开”。
陈航了解到，有的学生提交的社交媒体账号没有发帖等互动，被要求重新提交；也有非敏感专业的学生，为了签证有效期覆盖学业年限，在签证没过期的情况下再次申请，结果被下发行政审查，耽误了入学。
另外，还有一些政策仍待“靴子落地”。8月27日，美国国土安全部表示，联邦政府将为外国学生和交流访问者设定获准入境及延期期限，最长不超过其参与项目的时长，而且不得超过4年。若想延长入境时间，美国将要求这些外国人向美国公民与移民服务局（USCIS）申请延长停留许可，由国土安全部定期评估他们是否可以继续在美国停留更长时间。这项规则目前仍处于拟议阶段。
紧张的态势无疑会影响中国家庭的计划。一名本科就读于吉林大学计算机专业的学生表示，美国拥有全球最顶尖的计算机科学院校，因此，留学申请时她主攻美国高校。后来，她确实拿到了芝加哥大学、南加州大学、莱斯大学、纽约大学等美国高校的offer，但最终决定转向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的人工智能项目。美国签证的不确定性，是其放弃前往美国留学的主要因素。
张水光的孩子在北京市某中学的国际部读高二。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虽然孩子的专业意向是经济、金融等非敏感专业，但当前美国政策的不确定性仍然影响了其未来申学方向，“政治风向变化太快，不是个体能把握的”。他和妻子更倾向于让孩子选择中国香港和新加坡这两个地缘较近、相对安全的目的地。
根据《2025门户开放报告》，2025年在美留学中国学生人数持续减少，同比下降4.1％至26.59万人，占在美全球留学生总人数的22.6％。
拓展的欧洲留学版图
郑金连在去年的调研中发现，面对政策变动，STEM领域的中国留学生一般有两种应对方式，“第一种是先去美国读人文社科类专业，然后再找机会读STEM专业；另外一种是，到对STEM没有严格限制的国家留学，接触前沿领域，像德国、荷兰、瑞典，都有数量较大的STEM专业学生”。
蒋洁和男友目前都在瑞典的隆德大学读硕士学位，她的专业是传播与媒介研究，男友则在芯片设计专业。蒋洁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她所在的专业去年共招收了不到50人，其中中国学生有10余人。男友的专业中国学生占比更多：将近60人的总数里，中国学生有30多人。
蒋洁的公寓和外面的雪景 受访者提供
“芯片设计专业的一些学生去不了美国。另外，我还认识一些机械自动化等专业的朋友，本科学校比较敏感，（也去不了美国）。但隆德大学对此卡得不死，所以这里工学院的中国人比社科学院多很多。”蒋洁说。
在这波留学变局到来之前，欧洲一直是留学热门目的地。根据新东方的《中国学生出国留学发展报告》，从2015年到2025年，英国、美国始终占据中国学生意向主要留学目的地的头两把交椅。
德国、法国也一直是传统留学目的地。以德国为例，新东方前途出国副总裁、新东方欧亚教育总经理俞仲秋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近三年来，赴德攻读硕士学位的人数稳步上升。“自德国工业4.0计划实施以来，其工业水平快速发展，在技术方面取得多项领先突破，因此工科类专业作为德国优势学科吸引着大量申请人。”
这几年，欧洲留学版图有了新的变化，性价比、就业机会成为越来越多留学生看重的要素。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的数据，2022年，意大利、爱尔兰、瑞典等国家均位列中国学生出国留学的前20个目的地国，吸引了成千上万名中国学生。
今年秋天，陈简抵达比利时安特卫普大学，开始了预科学习。她是康复治疗学专业出身，留在当地工作的可能性是她权衡的重要指标。
陈简注意到，在英国和中国香港，康复治疗类专业对留学生有严格的执业限制，学生读完一年制的康复硕士，通常无法直接获得在当地工作的资格。如果想留下执业，则需要申请另一种以获取执业资格为目标的“预注册”课程，这意味着更高的学费和更长的学制。
另外，陈简的本科课程均分为80分，申请条件并不算突出。经过对比，她发现，荷兰、比利时等地的一些项目，学费相对低廉，课程与当地执业资格认证挂钩，毕业时达到要求即可申请工作许可，且“比利时的大学对本科成绩没有具体的要求”。
最终，她选择了安特卫普大学的康复科学与物理治疗项目。该校QS排名（由英国国际高等教育咨询公司QS公司发布的世界大学年度排名）为200多名，符合她的预期；项目包含一年预科和两年硕士学习，课程内嵌了实习环节，学生毕业后即可获得在比利时执业的资格。而且，该项目对国际学生有学费减免，每年学费为2245欧元（合人民币约1.8万元），与英美国家相比，开支大幅减少。
爱尔兰这些年也越来越受到留学生的关注。根据新东方《中国学生出国留学发展报告》，2025年，爱尔兰跃升到留学人群意向国家/地区排名的第7名。“有一种说法是，‘爱尔兰是欧洲的硅谷’，其计算机科学等相关产业非常发达。且爱尔兰的教育体系与英国相似，但学费较低，在当地的就业概率更大。”俞仲秋说。
选择留学目的地时，爱尔兰一度成为林希的首选项。最吸引她的是爱尔兰“毕业后找到高技能工作两年即可申请绿卡”的政策，留学费用也相对可控。不过，由于个人因素，她放弃了那次入学计划。
最终，她选择了丹麦的哥本哈根大学，攻读信息技术和认知科学硕士学位。这所学校QS排名在前100名，能够满足找工作时用人单位对学历背景的要求，且毕业后可获得三年工作签证，提供了在当地寻求就业机会的可能。
除了学费、就业等传统考虑因素，郑金连在调研中发现，近些年，留学生出国的动机，已经从单一的知识获取，转向多维的价值追求。许多选择欧洲的学生，其实是对区别于亚洲文化的欧洲文化感兴趣。
这也是蒋洁选择瑞典的重要原因之一。她原本的求学目的地锁定在中国香港、新加坡等传统留学目的地。“真正开始申请时，我发现我更热衷于跨文化交流，想去看看跟整个东亚不一样的教育体制，所以最终选择了瑞典。”
从蒋洁这届开始，学生可以申请两年的欧洲居留卡（此前为一年），“整个欧洲我都可以畅通无阻”。去年9月入学后，她已经走过了伦敦、巴黎、布拉格、巴塞罗那等多个欧洲城市。
跟随“一带一路”
去年年底决定留学后，莫莉经过了复杂的抉择过程。离家更近、没有时差、气候温暖且以英语授课为主的马来西亚，在综合评估中逐渐凸显。今年秋天，莫莉来到马来西亚理科大学，攻读环境科学专业。
这对莫莉而言是一个非常实际的考量：她毕业于国内普通一本院校，本科均分81.07。如果选择国内考研赛道，将目标定在末流211相对稳妥。“如果申请英美澳等主流英语国家，也有申请到QS世界排名前100院校的可能性。”
但她的筛选标准首先是留学费用必须“友好”。马来西亚理科大学一年学费约4.5万元，平时与同学合租一套三居室的海景公寓，每月房租加水电网费，她仅需承担约1700元，加上3000元的生活费，留学总开销甚至低于中介预估的15万到20万元。
俞仲秋表示，近些年，包括中国香港、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在内的“亚洲英语系”地区或国家，也成了留学的热门选项。中国香港是仅次于英美的第三留学人群意向地区，新加坡则位于第六。“中国香港凭借学制时间短、教育水平先进、就业认可度高及地理位置优势吸引许多中国内地学生前往。新加坡则拥有新加坡国立大学、南洋理工大学这两所高教学质量、高科研水平的院校，高安全系数和稳定的政治环境也是其备受中国学生青睐的原因。”俞仲秋说。
“亚洲英语系”留学热门目的地中，马来西亚越来越成为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UNESCO数据显示，2021至2022年，马来西亚留学的中国学生增速为38.8％，2022年中国学生留学前10个目的地中，马来西亚位列第八，与德国并肩。
以莫莉所在的专业为例，2025年秋季入学的新生共32人，其中中国学生有15人，占比近半。据她所知，商业分析等热门专业，中国学生的比例达90％以上。前段时间，她参加中国驻槟城总领事馆为留学生举办的座谈会，大使馆工作人员提到，目前仅在马来西亚理科大学就读的中国学生就有约7000人。
“此前，马来西亚、泰国等东南亚国家都不被大家关注，但对于这些国家来说，其教育的生存之道就是跟英美接轨。一方面，英国、澳大利亚的许多世界名校会在马来西亚设立分校，比如莫纳什大学马来西亚分校，不仅与澳大利亚本校享有相同的排名，且学生有机会作为交换生赴澳大利亚本校或其他海外合作院校进行学习。另一方面，马来西亚本地的马来亚大学、马来西亚国立大学、马来西亚理科大学等学校的国际化水平也很高，QS排名越来越亮眼，且就读成本低于新加坡和中国香港。”俞仲秋说。
在莫莉眼中，马来西亚理科大学QS排名134位，其硕士学历能够为出身国内普通一本院校的学生提供一张“入场券”，帮助求职者通过许多大型企业或优质岗位的简历初筛，获得面试机会，而这个机会，仅凭其原有的学历可能很难争取到。
莫莉觉得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在马来西亚读硕士学位，都是一个性价比很高的跳板。
此外，郑金连表示，马来西亚中国留学生人数的增长，和其与中国的正向贸易额增速相呼应，这与“一带一路”倡议带来的经贸合作、人员流动紧密相关。
同样因此被越来越多中国学生选择的留学目的地还有中东国家。俞仲秋说，虽然中东留学还不算一个成熟市场，但其兴起俨然成为新趋势。
美坤教育创始人兼CEO周骁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其公司自2018年起专注于中东留学市场，他发现，从去年开始，申请中东留学的学生群体发生了变化。
在此之前，前往中东读书的中国学生，大多是因为父母在当地工作，随家庭迁徙。如今，越来越多与中东并无直接关联的家庭，也将目光投向这里。最让他意外的是，一些来自国内超一线城市顶尖国际学校的优等生也开始将中东纳入选择范围。“这部分家庭主要从事外贸、进出口行业，接触的国际信息多，对中东的了解也更早、更深。他们看重当地的发展潜力，认为中东是一个值得提前布局的方向。”周骁说。
最吸引中国家庭来中东留学的，是就业机遇与前景。在英国赫瑞瓦特大学迪拜分校攻读国际商务营销专业硕士学位的郑柯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AI产业在迪拜发展快速，就读人工智能等专业的中国学生很多，且谷歌、苹果、华为、阿里巴巴等多家科技公司已在迪拜设立分支机构或区域总部，IT、人工智能等专业毕业生的薪资颇具吸引力。此外，传统的石油工程、建筑等专业也因本地产业优势而保持热度。
这一点，在阿布扎比的阿联酋大学读石油工程专业的林嘉深有体会。在一次中国大使馆组织的留学生招聘会上，他了解到，当地石油企业为新人工程师开出的月薪可达35000至40000元，且阿联酋人口中，本国国民仅占11％，社会岗位供应充足，签证政策也明确且宽松：学生签证的办理无须复杂的财产证明，毕业后可直接获得两年的工作签证。他计划利用这些优势，优先在阿联酋或海湾地区就业。
郑金连说，自“一带一路”倡议提出以来，许多中东国家的发展战略与共建“一带一路”倡议对接。“随着我们之间的经贸往来不断扩大，合作越来越多，一定会需要越来越多的人才。目前，国内的一些高校也计划在中东布局，教育和人才出海，一定是未来的趋势。”
林嘉所在的阿联酋大学正门以及校内新月楼报告厅门前的骆驼骨架。 受访者提供
如何应对变局？
在张水光看来，国内外政策的变动，对家庭来说是重要的参考坐标，但具体到每个家庭，大家的考虑并不一样。同班的孩子有“死磕新加坡的”，也有坚定选择美国的。
选项繁多、考虑良多，留学的动机成为一个需要重点明确的议题。
在郑金连看来，过去，出国留学被视为一种单纯的教育投资，但如今，留学更多成为一种消费，充满多元、个性化的选择。超三成的留学人员父母最高教育程度在大专及以下，另有四成计划出国留学人员的直系亲属没有任何海外留学、就业和生活经历。“这说明出国留学已经不再是一种精英化的选择，而越来越大众化、普遍化。”
与此同时，留学文凭的“含金量”下降是不争的事实。“以前大家觉得，留学是镀金，现在人们普遍认为，大部分留学生跟国内毕业生差别不是很大。”郑金连说。
在周骁看来，“无论拿着哪国大学的文凭回国，都不会像过去那样轻易获得优势了”。他认为，留学的真正价值在于过程而非一纸证书，在于学生是否利用这段经历，与所在国家或地区建立起深度的文化了解、人脉网络和商业联系。
2021年5月19日，美国纽约大学的中国留学生在曼哈顿华盛顿广场欢庆毕业时刻。 摄影/本刊记者 廖攀
“比如，一个在阿联酋攻读商科的学生，如果仅完成学业，回国后应聘一家与中东毫无业务关联的企业，优势很有限。但他如果能利用在当地留学的时间，积累当地实习经验，并深入了解中阿之间的经贸往来，那么其竞争力将完全不同。学生最终的职业路径，一定要与掌握的区域知识相结合，这才是从新兴留学目的地归来的学生构建自身独特竞争力的关键。”周骁说。
对此，俞仲秋补充，在当前的留学格局中，学生和家长不应再迷信特定的国家和地区，以及学校排名，而应重点以就业为导向，观察孩子的个性化特征，关注行业发展趋势，鼓励其尽早探索职业兴趣。留学规划的落脚点应在于，学生是否能够找到一份既感兴趣又能胜任的工作。
数位学者都提到，面对留学变局，国家层面也需要建立新的应对方式。郑金连指出，无论是UNESCO，还是美国的Open Doors数据，在统计口径上都有所不同。因此，以我国情况为准的、全面公开的留学数据，是为社会提供参考、为研究提供依据的重要基础。此外，面对近些年频发的留学风波，也应建立应急机制。
“未来，留学目的地肯定会更加全球化，无论站在全球治理的角度，还是中国企业海外布局的角度，都应该鼓励中国学生出国留学，保持国际思维，站在发展前沿。”郑金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