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远望》2025年7-12月号(总441-446期)
作者林金源,《远望》杂志荣誉社长
台湾导演魏德圣拍摄的《赛德克·巴莱》上、下集,12月12日起在大陆上映。这出多年前在台放映的旧戏,此时老运亨通,又被引入14亿人的大陆市场,有可能大赚一笔,此乃拜台湾光复80周年之赐。陆方影片宣传说,改编自1930年“雾社事件”的此片,“呈现了中国台湾人民反抗日寇侵略的坚定决心与壮烈历程。值此台湾光复80周年之际,这部承载着历史重量与民族血性的史诗级作品,将让观众在大银幕上深刻感受‘台湾自古以来就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的历史必然。”文宣又说,此剧可“粉碎日本帝国主义图谋”。《赛德克·巴莱》被赋予如此重任,可能跟日相高市早苗上任后发表的挑衅、辱华言论有关。推动《赛》片上映的单位或许认定此片既能彰显台湾光复的历史意义,又可给日本政客当头棒喝,有助激励民心士气。可惜上述文宣的溢美之词,全属误会。“可欺之以方”的大陆主事者,对台岛历史、民心以及魏导的“弦外之音”、“微言大义”显然缺少了解。迎《赛》片登陆,无异于引狼入室、请鬼抓药。
想读懂魏德圣,我们必须把《赛德克.巴莱》和他的《海角七号》、《KANO》一起浏览,才看得出端倪。
敏锐的观众仅从魏的电影取材就可看出他的媚日、台独立场。这三部电影全在探讨、处理台日关系与台湾历史。然而台日关系本是中日关系的一环,台湾历史无法也不该独立于中国历史之外。但魏导心中的台日关系、台湾历史却与中国大陆无涉。排除中国因素之后,魏德圣要让1895年以来台岛舞台上仅有的两个当事者:日本人与台湾人(含1949年自大陆移入的“新台湾人”)温馨和解、安生度日。这就是台独的“台湾岛史”史观。
除了刻意选取媚日、台独的电影“主题”之外,魏导还具有蛊惑人心的电影“手法”助他成功宣扬理念。电影不同于政论文章,它们表达政治理念的方式,很少喊打喊杀、滔滔雄辩,而是水滴石穿、润物无声。匠心独运的电影,可透过迂回、隐晦方式,挟带、推广某一政治理念,但被洗脑者却浑然不知,不像政论文章常引起不同立场者的强烈反弹。另外,政论文章必须逻辑清楚,立场一致,才有说服力,其本质是“说之以理”;但影视作品不要求清晰的逻辑与立场,反而常把对立元素(如抗日与媚日情节)并呈(以显示其客观),再经由“动之以情”的技巧,让观众留下导演想要传达的印象与立场。如果仅因《赛德克·巴莱》包含某些反日情节,就认定它是抗日电影,那就太低估台独利用影视作品迂回、煽情的本领与特性了。
以下将先讨论《海角七号》、《KANO》这两部较易看懂魏德圣台独本色的电影,然后再剖析被大陆错看成抗日电影的《赛德克·巴莱》。
《海角七号》:以小民温情淡化国族冲突
2008年上映的《海角七号》,藉着讲述当代一对台籍邮差(阿嘉)和来台工作的日籍女翻译(友子)的相恋,以及他们共同寻找收信人(台人友子)的过程,导入1945年底日籍教师(小岛)因日本战败被迫遣返,不得不与台籍女学生(友子)割舍的凄美爱情。小岛与台籍女友分手后写给她的信,60年后(小岛已逝)才寄到台湾,彷彿重现一甲子前无辜男女被烽火拆散的遗憾,容易让人一掬同情之泪。信中小岛写道:“我真的很想妳!啊,彩虹!但愿这彩虹的两端,足以跨过海洋,连结我和妳。”就这样,殖民族群加诸被统治者的残暴与嘴脸,无形中就被观众对小岛、友子的同情化解大半。两个台、日女人恰巧都叫友子,暗喻族群立场虽曾不同,但身为女人同样渴望爱情和美好生活,于是年迈的(台籍)友子昔日破碎的梦,今天由年轻的(日籍)友子帮她续了、圆了,算是不完美中的完美。在如此温馨、感性的氛围下,日本殖民统治台湾五十年的是非、恩怨也就更遥远了。导演还引入生于琉球奄美大岛的音乐人中孝介,以天上的彩虹宽慰日人友子,暗喻原为日本侵略台湾的桥头堡琉球,如今却成为连结“台日友好”的鹊桥。总之,缅怀日据时代的美好(如日人小岛和台人友子的恋情),展望台日更紧密的结合(如台人阿嘉要求日人友子“留下来,或者我跟你走”,暗示希望日本将台湾带离中国),就是《海角七号》的主旨。
被迫返日而失去爱人的小岛抱怨说:“我只是一个穷教师,为何要背负民族的罪过?”这个无辜者问对了关键大问题,而其答案则显而易见:日本若没发动侵略战争,小岛和无数台湾人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但《海角七号》显然无意厘清大是大非,只想强化台日的缠绵悱恻。小岛返日途中对女友写道:“我不知是回乡?还是离乡?”魏德圣藉此神来一笔,提醒观众:小岛早已视台湾为家乡。这是多么动人的台日情谊?另外,“你敢以天狗食月,挑战我的天文知识”看似是小岛对友子的一句玩笑话,其实也在暗示日人就是比台人进步、文明、多闻。
剧中男主角阿嘉创作的本剧主题曲“海角七号”,原名为“国境之南”。其中一句歌词说:“当阳光再次回到那飘着雨的国境之南,我会试着把那一年的故事再接下去说完。”阳光似指日本,我们无法明确指控魏导期待日台一家、甚至日本再度统治台湾,但他却可恣意挥洒创意与隐喻,这就是文艺工作者润物无声的特权,天真单纯的观众就会被他的弦外之音带着走。又,日女友子对台籍乐团说:“我们是一家人,不会吵架”,此话可深可浅,可单指剧中人物,也可影射台日关系。
至于歌曲原名《国境之南》,亦有深意,它指称台湾恒春是日本帝国国境的南端。在片尾,琉球与台湾歌手用两种语言同唱舒伯特的名曲《野玫瑰》,唱出“荒地”(暗指琉球、台湾)玫瑰尽管带刺,终因美丽吸引顽童(暗指美国、中国)而遭其攀折、占有。战后不甘放弃台湾、琉球的日本人,以及缅怀日据的台湾人,都把恒春当作“国境之南”。正如1971年后抱持拒统、独台思维的国民党,竟在马祖立碑,上书“国之北疆”。但凡具有国族意识的中国人,绝不接受恒春是“国境之南”、马祖是“国之北疆”。两个简单名词却有水滴石穿之效,心中不设防的台民,久而久之就渴慕台日友好,且把“国境之南”从曾母暗沙北移到恒春。岛上中国人就异化为(不是中国人的)台湾人。
在《海》片的最后一幕,日人小岛坐在遣返的船上思念友子,台人友子却在基隆码头找不到已上船的小岛,几个穿着破旧军服的中国军人背着枪在友子身后走动,暗示原本美好的“日台一家”已因中国介入而被迫分离。
魏德圣精心导演的这出为日本殖民统治吮痈舐痔的《海角七号》,果然在上映当年立即得到日本“东京海洋影展”的首奖!
两岸关系、统独抉择乃是台湾人无可逃避的重中之重。众人皆知陆配在台受尽歧视,两岸关系紧张曾导致某些陆配被迫离开在台子女。与《海》片中哀怨小岛背后侵略成性进而造成旷男怨女的日本帝国相比,可怜陆配的背后,却是仁至义尽、百般求和、同文同种的祖国大陆。魏德圣若真心关注险恶大环境之下无辜小民的际遇,两岸版(而非台日版)的《海角七号》岂非是更值得他关切的主题?
《海角七号》的最后一幕中,画面中央是苦寻未果的台人友子,画左近景是一名持枪而立的中国士兵,而日人小岛此时就在士兵左侧(镜头外)即将离港的大船上。从视听语言分析,中国士兵的站位(处于友子与小岛之间)和斜握步枪所形成的视觉斜杠,都反映导演魏德圣对“日台友好”被中国武力中断的认知。
《KANO》表彰日台“族群融合”
魏德圣拍摄《KANO》的动机竟然与《赛德克·巴莱》一片有关。当他查阅《赛德克·巴莱》资料时,意外发现“雾社事件发生在1930年,仅隔一年,1931年嘉农(“KANO”即“嘉农”的日语发音)棒球队热血故事,却展现这时代截然不同的面貌。”这份雀跃之情就是促使他拍摄《KANO》的动力。
1931年日本教练带领默默无名的嘉农棒球队(含原住民、汉人成员)前往日本比赛,一举获得佳绩。一般人很难看出此事与1930年雾社事件的关联性,但念兹在兹、别有用心的魏导,却赞叹、惊喜于“这时代展现的截然不同面貌”。所谓“截然不同面貌”是指:雾社事件的裂痕很快缝合,岛内发生的并非都是台、日族群不共戴天的厮杀,更有日人、汉人、原住民携手合作共赢的喜事。此一喜讯当然使媚日者赞叹、惊喜,因为如果只有雾社事件的悲剧却没有“KANO”的美事,日本殖民的正当性就消失大半。嘉农球队的“佳话”,证明“族群融合”是可行且应行的道路,雾社事件只是擦枪走火,全属误会。循着嘉农的“族群融合”模式,就能找回魏导所说的“美好年代”。
魏德圣赞赏1931年是“台湾最漂亮的年代”,因为工农业成熟,社会稳定,艺文与体育有所发展。除了嘉农棒球队凯归之外,嘉南大圳竣工并导致农产丰收,是《KANO》片中的另一件大喜事。其实嘉南大圳竣工于1930年,也就是爆发雾社事件那年。魏导刻意让竣工延后一年,一来避开晦气的雾社事件,二来和嘉农凯归并成双喜,三来可把被台湾神化的八田与一带入电影,增添感人气氛。
八田与一是负责督建嘉南大圳的日籍工程师,历经解严之后蓝、绿各届领导人的吹捧朝拜,现已成为台湾农业、水利的守护神。魏导请他降临《KANO》,勉励嘉农棒队“为台湾农民增光”,队员个个兴奋莫名,如同看到民族救星或英雄、偶像。捏造历史是影视作品的常用伎俩,观众很难辨其真伪,但台湾子弟出征之前,竟然有请日本大神来勉励他们为台增光。此中隐含的台独媚日、自残心态,实在令人难忍。
《KANO》剧中另有一幕,日本教练训斥台湾球员进入球场前必须恭敬对球场行礼,以表虔敬之心。才接触棒球没多久的低俗台湾人,哪懂得这么艰深、伟大的道理?球员们当然敬谨受教,观众可能也震撼于自己竟没想过高级日本人所坚持的哲理。日本进步、文明、严谨的形象,遂再次像商业广告一样刻入台民的大脑。其实“诚、敬”的人生哲理,日本人的体会哪能跟孔、孟相比?他们做到的只是“诚、敬”的低层次小节,所以既对球场行礼,也很“敬业地”比赛砍杀中国人的头、用中国人完成病菌活体实验。可叹缺少文化自信的中国人(含台湾人),却常被这半调子的诚敬哄得服服贴贴。
总之,《KANO》展现的情景就是:台湾的物质建设(如嘉南大圳)、教育启蒙(如棒球比赛)、精神鼓舞(如八田鼓励球员)都得靠先进、权威的日本人,落后、无知的台民有了日人教化,才能进步、提升。这是极度扭曲、自贱的史观。
首先,日本在台的建设乃以该国殖民统治利益为出发点,台湾有如养殖场里获得饲料的鸡,何须感谢饲主?嘉南大圳固然提升稻米产量,但台民并未获得实惠。总督府许多交通建设(含邮局设置)的出发点,是为了日军的运送与攻防。日本对台民的教育则在使台湾人甘为日本殖民、侵略的工具,甚至愿为天皇牺牲生命。这些物质建设与殖民教育不该作为“日本先进、台湾(或中国)落后”的指标。
其次,每个社会的演进有其内在的步调与方向,价值观及历史背景不同的外人无权置喙。没打过棒球、没听过西洋音乐的人不必然落后,以毒气、病菌杀人的日军更不比“出草”馘首的赛德克族进步。媚日电影已不可取,若因媚日进而压抑我族自信,则更罪无可逭。
1949年两岸分治、分裂以来,解放军未有一兵一卒登上台岛,但今天大多数台民却把中国大陆视为头号甚且唯一敌国。两岸的兵凶战危,来自台湾人对大陆数十年的误解与敌视。但是《KANO》却只关心日据时代在台日人、汉人、原住民的和解。魏导暗示台民,只要与殖民者和解,就可获得好生活和荣耀。台日和解的前提,是台民接受大和民族“文明”、“进步”的管控与领导,莫再效法不识时务的莫那鲁道,莫再纠结于民族尊严、大是大非。相较于绵里藏针的台日和解,两岸和解对台湾更迫切、更有利于长治久安,而且大陆一再纡尊降贵,从未摆出它的“文明”、“进步”之姿。大陆这份求和解的诚意,并未进入魏德圣和多数台民的眼帘。至于台日和解现在根本不成问题,拒统谋独的台湾,早就紧抱美、日大腿。台日如此水乳交融,魏导当然功不可没。
《赛德克·巴莱》:戏剧张力十足 道德反思空白
看懂在《赛德克·巴莱》前后上映的《海角七号》及《KANO》,我们才能体会魏德圣拍摄《赛》片居心何在。
虽然展现许多台湾原住民英勇抗日镜头,但该片实不足以代表中华民族的抗战精神,理由有三:
第一,华夏的“天下秩序”一向尊重边疆民族,任其自行决定是否汉化,不像日本占领一地之后,便以强制方式逼其同化、臣服。雾社事件发生时,向来身处深山的赛德克族并未融入汉人社会,他们对“中国”、“中华民族”极可能一无所知。他们抗日是为了部落的尊严与生存,从没意识到自己的悲壮之举与中华民族有任何牵连。
第二,雾社事件中奋起抗日的,只有六个部落,另有其他部落反对抗日,甚至帮助日方打击莫那鲁道,此事件岂能表彰中国的抗战精神?莫那鲁道与日本的争斗,跟他年轻时和其他部落竞争猎场的本质相似,无关(中华)民族大义。即便台湾汉人抗日,亦止于1915年的噍吧哖事件。持续高举国族大义抗日的人数逐渐减少,多数人已选择顺从,有些菁英家族甚且与日本合作牟利。但某些大陆人士撰写的台湾史,却把日据时期几乎全写成“台湾抗日史”,且对“皇民化”一字不提。仿佛台湾人持续抗日五十年,一旦光复,岛民立即欢天喜地,箪食壶浆迎王师。这是误会,并非事实。
从1931年九一八事变到抗战胜利为止,日本铁蹄几乎踏遍大陆各地。死了三千万人之后,中国人的命运共同体意识总算凝聚而成,具有民族认同意义的“中华民族”于焉诞生。但台湾孤悬海外,1895年之后得不到祖国的物质、精神奥援,又被日本胁迫,升斗小民见风转舵,顺从殖民者,乃属自然。大陆必须认清两岸历史经验的差距,才不致误读历史,错判未来。
第三,不抗日或中途投降者,形同与莫那鲁道为敌。电影里拒绝抗日的某部落领袖,在剧末一边喝着日本酒,一边告诉身边女人,要继续生很多孩子。魏导其实就在暗示抗日的不智,顺服才是正道。
剧中另有两名赛族日警,都娶深度日化女子为妻,改日本名,一切看似美好。但后来夹在赛族与日本的冲突之间,让他们极其痛苦,最后选择自杀。他们并无抗日意识,依附日本、忍辱偷生才是他们原始、主要的想法。他们确实认定日本比赛族更进步、更文明,二人颇懊恼于族人为何不像他们融入日本。剧中他们曾感叹不管自己如何穿着,都不被认同是日本人。他们期待自己的孩子长大之后,受日本教化,会更像日本人、更为日人接纳。二人最后选择自杀,因为赛族与日本严重冲撞,害他们丧失等候孩子长成日本人的机会。这些剧情展示的不是抗日精神,而是媚日、降日。
剧中唯一曾对原民友善,会讲原民语言的日人小岛,事件爆发后被道泽部落头目保护,说他是好的日本人。当愤怒族人要杀害小岛时,小岛凶悍的反问:“我们有飞机、大砲,你们有吗?”族人因此放弃围剿,他才逃过一劫,进而投入“戡乱”行列,残杀赛德克族。类似这种强者秀肌肉让对手退却,进而分裂对手阵营的情节,岂能鼓舞抗日精神?
总之,《赛德克·巴莱》布满崇拜日本、屈服日本的情节,它对观众的诱导效果并不小于莫那鲁道的抗日示范,反而反衬出莫那鲁道不识时务导致灭族的“愚行”。许多人却误认此片为抗战电影,他们除了没读懂魏德圣的弦外之音之外,大概就是被主角莫那鲁道的戏剧张力所误导。
描述原住民如何肉搏亚洲第一军事强权的电影,戏剧张力必然十足。但戏剧张力不应是电影的唯一价值,尤其是面对此一重大历史悲剧,制片者不应逃避道德反思与价值判断。缺少道德反思与价值判断的雾社事件,正如罗马竞技场中的人兽格斗,只有紧张刺激,却毫无人性,也无法从历史中得到教训。不幸的是,魏德圣拍摄此片时,(在表面上)确实刻意避免道德反思与价值判断,所以“公允”地让两造各抒己见。片中既描述了日本的凶残、高傲,但也展现了日本的“文明、进步”;既描述了赛德克族的英勇抗日,但也展现了他们的原始、落后与部落间的内讧。这样一部表面上“客观叙事”的电影,当然可供各方各取所需。
2020年4月,蔡英文政府的“国防部政治作战局”制作“用生命守护家园:英雄典范系列”,某一集视频的主角就是莫那鲁道和他在世的曾孙女,视频中大量引用《赛德克·巴莱》的片段,也不讳言莫那鲁道英勇抗日。视频的结语则呼吁台民效法英雄、抵抗敌人、保乡卫国。
蔡政府眼中的敌人当然不是日本,而是中国大陆。可见一出《赛德克·巴莱》,竟可各自表述,而且表述得南辕北辙。大陆视它代表台湾与中华民族的抗战精神,台独政府却引用它强化抗/中意识。如前所述,这就是别有用心的影视作品之迂回、暧昧特性。堂堂正正的抗日电影(如《南京照相馆》)决不会如此暧昧,但《赛德克·巴莱》的“暧昧、客观”则是魏导刻意为之。
此剧一方面展现部分赛族的勇猛战斗精神,但又铺设落后的弱者驯服、认命于进步强者的另一条“明智”之路,从头至尾并未标举“抗日是义举”和“日殖不道德”的价值判断。但以我们对今日台湾民心的了解,多数岛内观众看完《赛》片之后,除了庆幸当年“抗日”于我何有哉之外,绝不会增强(中华)民族气节,只会强化抗/中的台湾主体意识。
台独、媚日意识能在台湾生根、茁壮,主要是因独派政客借政府公权力、媒体、教科书,以直白的主张宣扬台独,这是明的、硬的手段。在此基础上,台民普遍产生两岸是两/国的意识。接着文艺、音乐、影视上场,以迂回、软性的方式宣扬、巩固分离意识(或称台湾主体意识)。硬与软、明与暗的两手策略,相互为用。所以独派的文艺、音乐、影视不必也不会显露明确政治主张,但却可以引导、强化台民求独的意识。
举例言之,日据五十年间所有抗日运动(含雾社事件)皆以悲剧收场,凡具有国族意识的台胞(如日据时期返回大陆参加抗战者、台独兴起前许多白色恐怖受难者),都会把台湾的出路与大陆的强盛绑在一起;但已接受一边一国的台民,不会把两岸联手谋求民族伟大复兴当作台湾问题的解方,他们反而认定大陆是台湾所有问题的制造者。例如,清代若非嬴弱又忽视台湾,怎会割台?又如,二战后若非落后中国接收日本统治的先进台湾,怎会有“二二八事件”?再如,台湾已自有生活方式与政经制度,大陆何苦逼统?于是坚持融入、拥抱“进步、文明、强盛”的美日,就成为他们的唯一出路。因此,看过魏德圣电影的台湾观众,如果再度面临赛德克族当年的危难时,他们会效法的不是莫那鲁道的英勇抗日,更不会与祖国大陆联手,而是学习片尾那位臣服日本、享受日酒、要与女人回家多生小孩的原住民。换言之,尽管《赛德克·巴莱》同时呈现抗日与媚日情节,貌似中立,但在台湾主体意识已固若金汤之下,魏德圣有把握台湾观众不会受抗日情节影响,正如蔡英文敢于以莫那鲁道故事,激励台湾人勇敢对抗大陆敌人。
台湾“国防部政治作战局”制作的政战教育节目“用生命守护家园:英雄典范系列”中,包含一集“莫那鲁道”篇。片尾,台湾原住民主持人胡志文称自己会“时时刻刻保护着国人,时时刻刻保护着我的族人,将这分(莫那鲁道)精神永传下去”,“民族要团结,国人要齐心,这样才能共同捍卫国家民主,共享安和乐利的生活。”(图片撷取自Youtube@国防部政治作战局)
魏德圣让大陆观众更爱日本、台湾
风靡魏德圣作品的,不限于台湾地区。他这三部电影,也大量掳获内地人心。不少大陆影迷因为看了魏的电影,大幅提升对日、台的好感,且对异于大陆的台湾社会思维产生同情与好奇。有稜有角的台独言论很难“反攻大陆”,但魏德圣隐含媚日、台独思维的电影,却早就越过海峡,长驱直入。
我们从网络上搜集到部分大陆民众对魏导三部电影的反应,现胪列于下并加以评论,一方面可和本文前面的观点相应证,再则呈现魏德圣“反攻大陆”的成果。
第一类观点来自对史实的错误认知与解读。
1-1. 为什么日人败走台湾时是《海角七号》影片表现的那样和平,因为日本也把先进的基础建设、城市规划带到台湾,当时台北是第一个在亚洲有街灯的城市,台湾的第一条铁路是日本人建造的,比起清廷、葡萄牙、荷兰等其他统治者来说,台湾人民对日本的好感远远超过前者。
评论:台北第一盏街灯以及台湾第一段铁路是刘铭传时代完成的,与日本无关。前文已述及,日本在台建设的动机是为己,不是为台。(此位网友误植、误解史实与魏导无关,但他是看了《海角七号》之后,才激发出这些言论,可见《海》片具有强化观众对日好感的作用。)至于日人败走台湾时社会平和,但不久之后的二二八事变里,台湾暴民却对前来参与建设的大陆同胞喊打喊杀,这不就证明日据五十年成功地改变台民的国家认同?大陆民众应为此警惕,而不是附和“日本德政”谬说。
1-2. 日本对台的占领不是典型殖民统治,至少和当时其它欧美帝国主义所实施的殖民统治有别,因为日本从占领之日起就把台湾看做是其领土的延续,目的在于把台湾变成日本的一部分。
评论:魏导影片有助激发观众对日好感,这又是一例。日本殖民型态与欧美有别,来自地理因素与地缘政治,不代表日本更文明、更善良。西方帝国对东亚鞭长莫及,榨取经济利益成为他们最有利的殖民形式。日本地狭人稠,它占领琉球、台湾、朝鲜、东北、华北的目的,就是想把各地据为国土让日本更壮大。台、朝等日本殖民地的人民,并不被日本视为同胞,《赛》片里两个自杀的原住民日警的感叹就是明证。
第二类观点:强调个人情感的重要,电影不该泛政治化。
2-1. 历史情仇、种族分野都只是被刻意操弄的手段,回到小人物的真实生活中,可能来得更重要。
2-2. 如果,不会再有自责的离开,不会再有无奈的思念;如果,简简单单,只有我爱你,只有不分离。那该是多美好的事情。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说他们看出了台独和媚日,对不起,不要以为你们真的什么都懂,事实上你们不懂政治,更不懂爱情。
2-3. 从《海角七号》里我们感受到的都是爱和善良,当影片最后阿嘉和日本歌手一起唱起《红玫瑰》的时候,打动的绝对不仅仅是日本人和台湾人。
评论:个人情感与国族恩怨分属不同维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感情经验,但大多数人缺少厘清、辩论国族恩怨的能力。推动媚日、台独思想的巧门,就是以个人情感取代对国族恩怨的辩论。媚日、台独思想本经不起严格的道理论辩,如果多数人专注于讲情,厌倦于说理,这就投独派所好。
第三类观点:魏德圣无辜,他的电影不涉政治。
3-1. KANO是一部根据事实改编的电影。正因为此,令其戴上‘亲日’的名号更让人愤怒。它只是一部制作精良的运动电影而已。
3-2. 《KANO》里日本学生和中国学生都是和睦相处的,…我们的前辈说日本鬼子都是坏东西,他们还认为日本殖民让台湾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其实并不是这样的,日本人为台湾建设做出巨大贡献,…,还让台湾现代化。就是因为这部电影,让很多中国人改变了对日本人的形象,结果被大陆给列为禁片,凭什么?
3-3. 中国台湾电影《KANO》真正做到了让历史远离政治。
评论:前引的大陆网民称《KANO》里的台湾学生为“中国学生”,称台湾电影为“中国台湾电影”,这就让台湾人(包括魏德圣)看到必定不悦,因为他们不想在台湾之前冠上中国二字。“台湾”和“中国台湾”之别,就是两岸之间最重要的政治问题。让“中国台湾”变成“台湾”(或蔡英文、赖清德虚构的“中华民国台湾”),是台独派和外部势力的心愿,以《KANO》夹带台独思维就是他们的软手法,但是许多大陆网民却看不出来,还为之辩护,这就是魏导成功之处。
第四类观点:支持魏德圣以《KANO》为常态,雾社事件为意外
4-1. 《KANO》的故事是魏德胜筹备《赛德克·巴莱》时翻阅殖民资料时发现的,他才是最先意识到“矛盾”的那个人——一边是1930年,以莫那鲁道为首的原住民奋起反抗日本的殖民统治,发动雾社起义;另一边是1931年,距离雾社100多公里的嘉义,殖民者与被殖民者加入了一支团结无比的球队,他们每天喊着同一个口号,向棒球少年心中的胜地(甲子园球场)高歌猛进。…魏德胜当然是被错怪了:一个人不可能前脚拍了抗日史诗,后脚就变成了“亲日分子”。
4-2. 在雾社的原住民和日本人正互相打着仗,恨不得砍下对方的脑袋时,距离雾社一百多公里外的嘉义,球队里的原住民、日本人和汉人正在拍拍彼此的脑袋,互相打气,甚至为对方打抱不平。族群仇视的结果是两败俱伤、鲜血淋漓。族群合作的结果是这样一个友情凝聚、热血青春的故事。
评论:我们认为魏导把《KANO》和雾社事件绑在一起,其心可诛,但上面这两位大陆网友显然完全接受魏导的暗中洗脑,还附和着他,把《KANO》解读为族群合作的美好结果,雾社事件则是族群仇视的多余代价。如果事情如此简单,请独派和日本促成(至少别阻扰)两岸中国人的和解、合作,他们显然不会答应。大陆的魏粉们应速警醒自己的三观已被扭曲。另外,《赛德克·巴莱》本非抗日史诗,所以魏德圣不但没有前脚抗日、后脚亲日的矛盾,反而是一以贯之地渲染、传播其媚日“情怀”。
第五类观点:赞赏魏德圣只讲故事,不讲道德、道理
5-1. 《赛》片的了不起就在于魏只是一个叙事者,不是道德审判官。
5-2. 优秀的电影导演要多讲故事,少讲道理。
5-3. 赞赏魏德圣所说:“我希望我拍的电影没有好人坏人的分别,而是让观众思考每个角色的困境和问题。”
评论:不讲道理、道德就不存在人类社会。西方的道德相对主义盛行,应是强权不讲道德、道理所致。日本殖民台湾以及台独反/中拒统本就无理、不道德,他们避谈道理、道德,以免自找麻烦,下不了台。我们何须附和他们的虚伪?《赛德克·巴莱》曾有一幕,莫那鲁道死后,踏上彩虹桥、前往天国。与他同行的,除了本族阵亡勇士之外,还有背叛他的其他部落战士,以及跟他搏斗的日军。魏导莫非认为:生前不论是敌是友,死后恩怨一笔勾销,大家携手上天堂?他私下有偏好道德虚无、相对主义的自由,我们无从置喙,但偏偏他公开一脚踏入台日关系、台日历史这个不能不讲道理的领域,我们只好冒犯他了。
《赛德克·巴莱》上部的豆瓣评分8.9,下部8.9,且有超过五成观众给出五星评价。不少高赞影评认为这部电影是关于“灵魂”、“尊严”、“荣耀”、“信仰”的史诗。
大陆观众将助魏导鸿图大展?
完成《海角七号》、《赛德克·巴莱》和《KANO》之后,魏德圣其实另有一个宏愿,就是以1624年大航海时代为背景,拍摄三部互相关联的电影,分别以原住民、汉人、荷兰人三个角度,诠释四百年的台湾历史,片名分别为《首部曲:火焚之躯》、《二部曲:鲸骨之海》以及《三部曲:应许之地》,这是他自称的《台湾三部曲》。不言可喻,这些都是以台岛为中心的台独史观电影。此一计划如果成功,他将成为台湾电影界的“史明”,以电影型态掌握台湾历史的诠释权。可惜他的集资计划没有成功,所以电影拍摄延宕至今。
此次《赛德克·巴莱》二度登陆放映,如果内地观众仍旧风靡魏导,大家集腋成裘,或许就可帮他完成《台湾三部曲》的宏愿。此事如何发展,有待大陆观众的明智选择。
最后必须一提的是,《赛》片在2012年就已登陆放映,此次是卷土重来。两次放映内容有别,前次是魏导删减过后的短版,这次是原始未删版。短版被删部分,主要有三:一是日人深堀大尉入山被袭事件,此事是后续悲剧的导火线,究竟谁是谁非,事关重大。二是删减日人小岛的戏份,此人原对赛族友善,但亲人遇难后,改采报复手段。三是删去原住民某些“野蛮”行为,如“出草”。魏导喂食台民的原版,主旨是:仇恨、敌对没有赢家,和解最好。删节之后,反压迫、反侵略的氛围更重,适合满足内地需要。本文一开始就提到,大陆是“可欺之以方”的君子,难怪《赛》片在2012年得以登陆。13年过去之后,魏粉更多,他的信心更强,于是原版也堂而皇之登陆。就在南京大屠杀纪念日前夕,我们忍不住要大声吹哨。



































